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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世镇的“配角人生”

“双手被福尔马林浸得发黄,鼻眼被熏得涕泪直流,蚊子却不怕,直往身上扑咬,还腾不出手赶走它们……”钟世镇淡淡的道出他年轻时的工作环境。常人避之不及的场所,与冷冰冰的尸体打交道,这就是钟世镇每天的工作。新中国百废待兴之际,鲜有人愿意选择以解剖学作为自己的事业,选择了解剖学,就等于选择了寂寞与艰辛,可他没有犹豫,成为了“临床医生的配角搭档”,开启了他的配角人生。

若无绿叶迎霜冻,焉得娇花艳欲滴?钟世镇默默在解剖领域耕耘,迎难而上,使得老树发新枝,成为我国现代临床解剖学奠基人,开拓了古老传统学科与新兴前沿学科间的交叉科研领域,培育了众多优秀的解剖学子,提出“人体解剖学培养外科博士新模式”,同时也是我国数字人和数字医学的倡导者。

60岁成为教授,72岁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76岁开启“数字人”研究计划,80岁参与载人航天工程项目……看似是“大器晚成”,但细细品味他的一生,就知道他的成功绝非偶然。从求学到科研探索,他的每一次选择都与时代环境、与国家的科研需要息息相关。


风雨兼程的成才之路


这位出生在1925年的“90”后老人,经历过旧时代的衰落,也见证着新时代的崛起。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旋律,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境遇,时过境迁,钟世镇深谙这其中的心酸苦楚,在大浪淘沙之中走过,却坚定地奏响了属于他自己的旋律之歌。

钟世镇出生在一个客家大家庭,小学时代处于国民党统治时期,一半少年时代在私塾中度过,另一半是在传教士创办的洋学堂之中度过,启蒙教育可谓是中西合璧;中学时代时值抗日战争时期,逃学、停课、跑防空警报是家常便饭,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残暴蛮横罄竹难书,深深烙印在他心中,他清醒的意识到“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是为何意;高中二年级,响应“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血气方刚的钟世镇与同学们同仇敌忾,弃笔从戎,参加了抗日青年军,也是这一段经历为他后来的人生埋下“伏笔”,屡屡受挫。

最初的最初,钟世镇的心愿也是想成为一名手到病除的外科医生,最后的最后,他还是选择了解剖学作为毕生的事业。1951年,钟世镇迎来了他大学生涯的最后一年。当时医学院的基础课程师资奇缺,柯麟院长就指派身为团支部书记的钟世镇带头去没有大体解剖学老师的单位,担任实习助教岗位,从此与解剖学结下不解之缘。“解剖学是一门古老而辉煌的学科,想超越前人很难,我爱人也劝过我,但是任何工作都要有人去做,所以我还是愿意在解剖学中耕耘。”

真正带钟世镇踏入解剖学的大门,是他的恩师叶鹿鸣。叶教授崇高的人格魅力,严谨规范的治学态度,言传身教的实操能力,为钟世镇树立了光辉的榜样。身兼数职,业务繁忙,叶教授没有固定的上课时间,但是授起课来毫不含糊,解剖技术炉火纯青。下刀子一次到位,速度看似不快,但做出来的切面却十分平整,刀口贴合,结缔组织一下子就能干净去除。钟世镇的基本功从磨刀子练起,就像是练武术要先学会扎马步,加之叶鹿鸣教授的手把手教学,造就了他“庖丁解牛”般的动手能力,这为他后来事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十年浩劫,阶级斗争为纲,大搞政治运动,钟世镇百口莫辩,变成了“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被关押在“牛棚”里,参加批斗大会,与外界隔绝。起初,他还能从事和解剖相关的工作,在监督下制作标本。两年期间,钟世镇与同事整理出了一本学术专著《解剖学技术》,成为后来解剖技术学新版本的主要引用蓝本。在这种境遇之下,钟世镇的身心备受摧残,却乐观的以阿Q精神自嘲,妻子古乐梅的不离不弃也支撑着他熬过了那段漫长的黑暗岁月。

文革后期,钟世镇参加过“开门办学”,在基层医院,亲眼看到一些外科医生不熟悉解剖学,凭“感觉”下刀,平添了病人的痛苦和后遗症,病人不了解真相,还感激不尽,这令他心如刀绞,更加决心将解剖学作为毕生的事业。他创造性的将外科与解剖学结合,开创了现代临床应用解剖学,不仅完善了传统解剖学,而且推动了外科的飞跃发展,将解剖学的冷板凳渐渐坐热。

1997年,钟世镇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他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对于我个人来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作为一位人体解剖学的科教工作者,又感到十分荣幸和自豪。”


医者匠心,打造人体艺术珍品


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常人靠近尸体都会瑟瑟发抖,钟世镇却可以与尸体共眠。每逢周末,钟老就会骑着他的五羊自行车从南方医科大学赶到暨南大学去做科研,在尸体库里一呆就是一整天,午间累了,就拼两个椅子躺一会,被解剖的尸体就放在桌子上,他就睡在两张放尸体的桌子之间。

在钟世镇看来,人体的构造就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人体是美妙的,但尸体是恐怖的,能否让人体标本既具有科研的价值,又能反映出人体美的特质,令人摆脱恐惧感?这就是科学加艺术念头的缘起。”

1977年,钟世镇从第三军医大学调到第一军医大学,作为一名从教二十年的讲师,他深知解剖标本陈列馆在医学院校的重要作用,初来乍到,他凭借着扎实的动手能力,主动承担起了带领年轻人建立新的标本陈列馆。在他的指导下,年轻人们的技术提高飞快,制作的标本也越来越精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们就制作出骨骼和铸型标本八百多件。那些经过处理的骨骼标本洁白光滑,犹如一块白玉石雕琢而成。人体器官中布满粗细不一的管道,向这些管道里注射一种易于凝固的化学物质,再用酸碱类腐蚀掉多余的肌肉组织,器官之中的管道结构就得以显现。这种填充剂不断改进,从最开始的制作乒乓球的材料赛璐珞,变为采用过氯乙烯等性能更好的高分子化合物,在填充剂中加入不同颜色的颜料,制作出的标本就拥有了不同的颜色,这就是铸型标本。有文章曾经这样描述:那些原本令人心怵的人体标本,此刻变得千姿百态,异彩纷呈,赏心悦目。绵团簇拥的红玛瑙(头颈部标本)、白须拂垂的老榕树(支气管树)、丰收在即的金色麦穗(胰腺管)、水中摇曳的玉珊瑚(肝脏)、秋天里透明的红蘑菇(小肠)……

这间标本陈列室曾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和三等奖,还受到来自法国、澳大利亚、日本和加拿大等国外著名学者的赞扬,标本的水平甚至可以与解剖学界久负盛名的格兰特人体博物馆相媲美。


润物无声,桃李满园


钟世镇不仅是一位优秀的科学家,更是一位杰出的教育家。

一走进钟世镇的办公室,映入眼帘的是墙上挂着的四个大字“配角人生”。人人都在争相成为耀眼的主角,他却丝毫不失落于这样的评价,相反,他认为这就是对他的真实写照。尽管殊勋茂绩加身,他却为人谦和,淡泊名利,常常教导学生,要搞好解剖学就要耐得住性子,任何时候都要保持着谦逊的心态对待学问。

全国各大高校中,选择从事人体解剖学的学子少的可怜,博士生更是寥寥无几。而依照传统的招生方法,人体解剖学的博士生培养对象只局限于院校师资人员,范围狭窄,根本无法发挥学科实力,培养高层次人才之难,难于上青天。面对这样的形式,钟世镇根据本学科的发展优势,提出了“人体解剖学跨学科培养外科博士新模式”。模式一经推出后,迅速改变了生源不足的状况,十多年间,培养了博士研究生100多名。这种模式在硕士研究生、博士后等其他高层次人才培养方面同样有成效。

对学生们而言,钟老师更像是一位慈父,和蔼可亲又风趣幽默,做起学问来严谨务实。学生陈秀清回忆,有一次,钟老师带他们去处理一具新鲜的尸体时,见到标本肤色异样,立即阻止学生们参与解剖,解释道:这具尸体可能是一位严重急性肝炎死者,你们年轻容易感染,我年龄大,已对肝炎不敏感,下次有机会再带你们动手练习。

他善于倾听与鼓励,学生们也喜爱与他交流疑惑,他总是循循善诱,提出方向,让学生们独立研究,做出自己的结果再来找他请教,如此一来学生们的自主探索能力变得越来越强,就这样钟世镇培养出一大批得意门生,散落在各大医院之中。润物无声,言传身教,潜移默化之中他就将做人与做学问的道理渗透给学生们。

他曾经六次获得全国科技进步二等奖,却只有一项作为第一作者,其余五项都是作为配角的身份。“主角与配角并不重要。科学技术领域,个人英雄的时代已经结束,协作是最重要的环节。”钟世镇说道,“主配角之争,还是个名利的问题,与其他单位共同搞科研,我不要求作为第一作者,不做名利之争。事实证明,与我们合作的人会更多,更真诚,出成果的速度就更快。”

2008年,钟世镇获得广东省科学技术突出贡献奖,奖金200万元,可是他分文未取,150万元给了单位,另外50万元以个人的名义资助给解剖学科里的年轻人去进修。


不要叫我“数字人之父”


有许多人将钟老称作“数字人之父”,但是他并不接受这一称号,婉言谢绝,“请不要叫我‘数字人之父’,我只是一个提倡者。作为一名解剖学者,我只是为治病救人、妙手回春、手到病除的外科医师们,担当过‘配角’而已。”

2001年召开的174次“香山科学会议”,主题为“中国数字化虚拟人体的科技问题”,钟世镇是本次会议的执行主席之一。“数字人”是信息科学与生命科学融合的产物,进一步讲就是以医学和计算机科学为中心的跨领域多学科交叉。会议对开展中国数字化虚拟人研究的意义、必要性、可能性等问题进行深入的探讨,也由此揭开了中国开展数字人研究的序幕。

2002年,数字化虚拟人系列研究被列入国家“863”项目并正式启动,由钟世镇担任课题组负责人。至此,中国成为继美国与韩国之后,第三个拥有本国虚拟人数据库的国家。

2003年,钟世镇的课题组完成首例“中国数字人男一号”的切片工作,拥有9200个横切面,最薄的切片只有0.1毫米;同年,我国首例女“虚拟人”的数据采集也完成,把人体从头到脚横切成8556个人体横切面,然后对横切面拍照,将数据录入电脑,合成三维人体。这一课题的完成顺利推动“数字人”研究走向实际应用。

钟世镇还注重数字化人体技术,也就是影像三维可视重建以及3D打印技术。钟世镇团队研制的血管系统模型来源于真实的人体数据,通过3D打印技术,能够最大程度实现复制,使各研究机构、教学单位独立使用成为可能,也是用另一种形式来展示人体的美妙结构。

除此之外,数字医学技术在信息化时代大有可为,临床领域、中医药领域、康复养老领域都可以应用,他提出:“我们不仅要推崇创新,还要理解创新的不同类型,才能因地制宜,因人而异。”在他的倡导和实践下,我国的数字人和数字医学进展很快,不仅逐渐拉近了与国际上的原有差距,而且创建了有中国特色的,有血管显示优势的大批数字化构件,结合临床应用,走上新的征途。

钟老除了科研还十分热爱体育,足球,羽毛球,围棋都是他的业余爱好。他不仅拥有了健康的体魄,还常常能从这些体育运动中感悟科研的道理,足球团队中队员的分配合作,羽毛球要打好基础,围棋中蕴含的辩证法,大局观,都让他获益良多。

孜孜不倦,乐观无私,踏实勤恳,安心恬荡,这样美好的品质,造就了钟老的别样年华,造就了他的“配角人生”。